專家: 胡竹生/工業技術研究院 機械所 所長
富比世雜誌(Forbes Magazine)在2016年與2017年發表了兩篇專欄文章[1][2],針對為何以色列的科技創新以及新創公司如此傑出,做了非常詳盡的報導。作者David Yin(殷鑒揚)2015年從耶魯大學畢業,主修新聞學與經濟學。他的觀察非常細膩與準確,雖然若干觀點先前已有報導,但是這兩篇文章整理得很完整。拜讀之餘,有很多感觸,特將其重點整理,並加入一些個人觀點,給大家做參考。
1. 國際大型企業很早就在以色列投資設立研發部門,例如Intel從1974年就開始在以色列設立研發單位從事晶片設計,培養很多研發人才。台灣在歷程上,外國投資比較是在製造領域,前瞻性的研發投資相對低。
2. 以色列人針對其國家的弱點,會主動積極的去發展科技來彌補,因為其他國家沒有這個環境,投資相關研發的驅動力就相對薄弱。因此一旦面臨同樣的問題,就是以色列的生意機會。把弱點轉化成機會與力量,是以色列新創的特質之一。例如其境內缺水,因此以色列是全世界在沙漠中種植農作物的科技領先國。在這一點上,台灣幾乎沒有這種特質,台灣一樣缺乏天然資源,但是沒有發展對付這種情形的科技,台灣每年遭颱風肆虐,以及地震威脅,也沒有對此有研發成果足以商業化。這與東方民族”逆來順受”的特質是否有關,或許可以深入討論。
3. 以色列人口只有八百五十萬,內需市場太小,而且周邊都是敵人,在國際貿易上不管是地理位置,或是貨物進出都非常不利,迫使其朝突破這個限制的方向去新創。因此以色列的網路與軟體科技產業非常發達,在”地球是平的”這個趨勢下,以色列過去的努力便佔據了先機。台灣雖然也面臨對岸的軍事威脅,但是貨物進出一直沒有太大影響,並沒有類似於以色列受到的限制。
4. 以色列有來自70個國家的國民,從1947年到2016年,以色列的人口增加了五倍,有一大部分是外來的猶太人移民。在2014年,以色列境內有1/3的人口不是在以色列出生的,這個美國新創的兩大區域,矽谷與紐約,是相類似的。不同文化間的衝擊融合,向來就是創新的充分條件之一。台灣的人口多樣性相對低,非華人區出生的移民人數很少。
5. 在1990年代,蘇聯瓦解後有接近一百萬的蘇聯移民進入以色列。大部分的移民都具有優異的科學與工程背景,直接對其科技創新帶來衝擊。同時這批移民因為離鄉背井,在財富追求上有強烈動機,承擔風險程度高,沒有太多的傳統束縛,造成了新創的絕佳條件。台灣也應該算是一個移民社會,但是因為政治與軍事的因素的影響很大,沒有在思考其中是否有技術相關的移民,該如何對待等等。
6. 在以色列的社會,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可以用”直白”來形容,也就是表達意見或是解決問題不拐彎抹角,甚至可以挑戰權威,這樣的文化從創新的循環來說是比較有效率。相似於這個直接的特性,是以色列人對於從概念到實現有強烈的渴望,也就是對於創新,以色列人傾向於執行。通常會很快去產出一個產品原型,且不畏懼失敗。
7. 以色列對於研發高度重視,全國花在R&D上面的經費佔其GDP的4.5%(2001年),同年度英國為1.6%,美國2.3%,日本3.0%,瑞典4.1%,台灣在2001年的研發經費約佔GDP的2%,到2013年才突破3%。在第五次歐盟跨國研發計畫中(FP5),以色列總共參與了近800項研究案,總金額約20億歐元。這類的跨國研究提供了他們更廣的視野與國際技術市場連結。
8. 以色列擁有世界級的教育與學術機構,僅八百五十萬人口,2002年到現在就產生5位諾貝爾獎得主。每年投入約GDP的7.3%經費在教育上,OECD國家平均約6.1%,台灣近幾年約在5.2~5.6%之間。以色列每一萬人有135 個科學家或工程師,比美國的81人高出許多。全國大約有一半的學生就讀醫學,科學與工程領域。
9. 從1959年開始,以色列的大學就紛成立自己的技術轉移公司。這些公司負責將該大學的研究成果尋找市場機會,實現商業利益。以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所成立的Yissum Research Development Company為例,該公司擁有超過9,300 項專利以及110個spin-off公司(每年約新創10家),與國際大公司如英特爾與Google等有密切的商業合作。其近來最著名的新創公司就是車載先進駕駛輔助(ADAS)科技公司MobileEye,在2017年被英特爾以153 億美元收購。Yissum所推出的科技產品每年有超過20億美元的營收,該公司從中抽取3~5%的權利金。其成功的方法,在於為大學研發到商業化創造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,希伯來大學約有1000位研究人員,也就是每位研究人員,平均每年創造6到10萬美金的技轉金額。這個營收有60%回饋給研究人員及其所屬的實驗室,創造300個新的研發工作,剩下的部分才分配給學校與該公司。
10. 以色列自立國以來,就一直受到鄰國的軍事挑釁,在如此近距的威脅以及規模不大的軍隊人數,不得不去擁有機動性高,反應速度快的軍事技術。在1960年代開始,其每年的軍事預算有30%花在研發上。這些成果也透過企業,轉成許多民用科技。微軟加速器的創辦人Zack Weisfeld就指出,以色列的軍事需求與研發投入,造就了機器學習與視覺(machine learning and vision)的領先技術,在大數據的浪潮推波助瀾下,許多國際大公司紛紛到以色列獲取這方面的關鍵技術。另一個例子是對於軍事資訊的保密技術,參與研究的一位軍事人員Gil Shwed,就發展了防火牆的觀念,在後來成立的Check Point,目前已經是全世界數一數二的網路資安防禦公司。因為有這麼成功的案例,使得許多國際大公司紛紛在以色列的軍事基地旁邊設立分公司,甚至當其國防部決定遷到位於內蓋夫沙漠(Negev desert)中的貝爾謝巴(Be’er Sheva)城,像是德國電信(Deutsche Telekom)與IBM等大公司就立刻追隨。
11. 以色列的軍事研究之所以這麼成功,歸功於一個奇特的組合。首先是因為每個國民都要服役(男生三年,女生兩年),所以軍方會得到所有的年輕人。而軍方發展了一套嚴格的篩選機制,從中選取高素質的人員,加以嚴格的訓練後從事研究。因為不能出差錯的產出要求(與作戰相關),使得這些優秀的年輕人,在旺盛的活力與創意下,同時必須面對極大的壓力與競爭。這樣的環境,自然就逼出幾乎是最佳的研究成果。台灣也是要服義務役(女生沒有),我們以前對於大學與研究所的畢業生,也有科技預官的考試篩選,但是這批科技預官並沒有有計畫地進入軍事科技的研發體系。當然從國民義務的公平性來說,以色列有的爭議會是為何有人要上前線作戰,為何有人卻可以做研發而無須在作戰單位。我想以色列整體的社會認知,是支持這個做法。同時迄今,任何國際公司與以色列公司簽合作協定時,都會看到若干條文,說明以色列一方如果面對戰爭因素,可以延遲技術或產品的交付時程,甚至可以立刻結束合約,因為他們的員工可能要上戰場,也可能會犧牲。
12. 以色列政府對於建構新創的生態環境,功不可沒。在1980年代,政府就採取一系列措施,去引導私領域的力量從事新創,而且非常成功。其中一個關鍵性的做法就是成立了Yozma計畫, OECD在2010 年的報告就形容這是“the most successful and original programme in Israel’s relatively long history of innovation policy”。Yozma成立於1993年,這個計畫用8千萬美金投資了10家風險投資基金的40%股權。為了吸引國際資金參加,該計畫提供保險給投資者,當新創標的失敗時,由保險去承受80%的風險損失; 另一方面,在五年內可以用優惠買回政府所擁有的股權,也就是當新創標的有機會成功時,投資者可以擴大其持股。Yozma也用另外的2千萬美金,主導成立了15家小型新創公司,其中有9間公司已經公開上市或是被併購。因為這個計畫,以色列的風險投資金額在1990年代暴增了60倍(從5千8百萬到33億美金),新創公司數量也從100家增加到800家。到了1999年,以色列私領域投資額度佔GDP的比例,已經是世界第二名的國家,僅次於美國,且其70%的經濟成長歸功於高科技的新創成果。
13. 以色列創新局(Israel Innovation Authority)的科技孵化器計劃(Technological Incubators Program)也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。1991年成立以來,部分計劃的目的在為從前蘇聯來的新移民,提供資本和資源使其成為成功的企業家。目前這個計畫已經增加到24個孵化器,大多通過公開招標私有化。科技孵化器計劃所育成的目標,是具備破壞式創新的想法,且私人投資者認為風險太高的新創公司。育成的時間是兩年,政府給予50萬至80萬美元的資金。政府不擁有股權,且政府資金中有85%的預算屬於補助,只有當公司創造收入時才會收3-5%的權利金。該計劃的理念除了讓私有資金降低早期投資的風險,並幫助新創公司通過最脆弱的階段,生存下來且擴大到可以募集到私有資金。從這些孵化器畢業的1500多家公司中,有60%的企業吸引了35億美元的私人投資,其中40%的企業仍在營運。這個計畫以色列政府投資了約6.5億美元,也就是從私人資金中獲得了五至六倍的槓桿。
14. 當新創事業達到一定規模時,風險投資的資金已經不足所需,通常希望被收購或上市。以色列公司的被收購率很高。根據Dow Jones VentureSource,以色列新創公司的壽命最短(首次融資到收購之間的時間)。從2009年的9年下降到今天的4年左右。2015年以色列共有119個新創公司被收購,獲得的資金總金額達92億美元。批評者認為,以色列新創事業的銷售速度太快,缺乏長期的經營戰略。而其他人則認為這是因為實際狀況的考慮,如以色列高昂的生活成本和創業的財務不確定性,同時公司也難以在只有八百五十萬人的本國市場上擴張。通常認為國內只提供初步成長的環境,要擴大則必須經常前往美國。新創公司的首席執行長(CEO)和首席營運長(CMO)往往遷往矽谷,而研發人員則停留在以色列。例如Waze這個公司,最終在2013年被Google以11億美元收購。
15. 近年來,越來越多的以色列人專注於長期發展公司,而不是過早地出售。有些過去連續創業成功的企業家,他們繼續創業的目的已經轉向建立跨國大企業。這一趨勢為未來的新創事業提供了更多的財務槓桿和靈活性,更多的自主性去決定他們的未來。一個例子是當網路安全公司CyberArk的早期投資者迫使創始人出場時,這些創業家說服Jerusalem Venture Partners和Goldman Sachs從投資者那裡以4.6億美元買回該公司,並使其保持獨立。隨後CyberArk持續增長,並在2014年納斯達克上市。到今天,該公司的價值已經增加到15億美元。
來自非以色列企業的風險投資,近年來已經佔總投資的85%,而且這一數字在不斷增長。2016年以色列的外資幾乎從65億美元增加到了111億美元。外國投資者傳統上是美國或歐洲,但亞洲,特別是中國的興趣日益增加。2016年美國投資下降了41%(18億美元),亞洲投資(其中三分之二是中國)增長了三倍,達到64億美元。中國投資者分為兩類,第一是金融機構和基金,由於中國經濟放緩,人民幣匯率走弱,越來越多的資金尋求海外回報。據中國國家商務部部長高虎城所述,2016年中國對外投資額為1610億美元,比2015年成長77%,高於外資對中國直接投資的30%。第二個是中國的公司,由於中國國內激烈的競爭,許多中國科技巨頭都渴望獲得創新技術。例如百度最近投資了500萬美元在音樂學習創業公司Tonara和300萬美元在視訊拍攝公司Pixellot,同時在以色列招募了兩名技術偵察員來獲得新的收購機會。包括聯想,小米和福星在內的其他公司已經收購了以色列公司,以補足或啟動其在以色列的研發實驗室。除了直接投資,中國也在以色列境內的風險投資基金中佔有一席之地,根據微軟的Zack Weisfeld表示,以色列的一些最大的風險投資公司已經引入中國的大型有限合夥人。IVC研究中心估計,2015年募集資金的一半至少有一名中國投資者。第一家投資基金是兩年前,阿里巴巴向耶路撒冷創業投資公司(Jerusalem Venture Partners, JVC)的第七支基金投入的1500萬美元,成為有限合夥人。
看了作者這麼多的分析,有種強烈的感覺是科技新創在以色列已經不只是生態,而是文化的一部分,當文化形成後,無需要太多的外界力量,新創的循環自然的就會運轉。其次是以色列成功的企業家,許多都回到國內,繼續指導貢獻其經驗給下一波創業者。這麼小的國家,周邊敵人環伺,卻能夠吸引全世界的大企業前往投資,創造改變人類的科技,許多地方都值得我們借鏡。
[1] David Yin, “Secrets to Israel's Innovative Edge,” Forbes Asia, Forbes Magazine, Jun 5, 2016. https://www.forbes.com/sites/davidyin/2016/06/05/secrets-to-israels-innovative-edge/#6929863b4aec
[2] David Yin, “What Makes Israel's Innovation Ecosystem So Successful,” Forbes Asia, Forbes Magazine, Jan 9, 2017.
https://www.forbes.com/sites/davidyin/2017/01/09/what-makes-israels-innovation-ecosystem-so-successful/#614c851570e4